我采访前没有见过战凤梅,但对她却不陌生,因为她的名声曾与我们那一代的风云人物吴献忠、柴春泽并列,在全国知青中几乎无人不晓。
尔后,我听说她蹲了三年大狱,出来后不改初衷,执意嫁给了农民,再尔后,我又听说她令人无法置信地在社会科学领域冒出了头,研究钱钟书竟获“中国‘八五’科学技术成果荣誉证书”……
1968年秋天,在那场上山下乡的红色风暴中,只念初中一年,18岁的战凤梅便怀着那个时代年轻人常会涌现出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感和同学们一起从大连坐火车8个小时到沈阳,又从沈阳坐火车到凤城县7个小时,再由凤城到宽甸县坐4个小时汽车,尔后又由宽甸坐马车3个小时才来到那个偏僻、闭塞,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长甸公社台沟大队二小队。
人生与历史,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偶然发生与发展。她流着眼泪告诉我,如果她不是下乡第二年被安排到饲养棚,当起饲养员;如果她不是发现了一本介绍发酵糖化饲料的小册子……她着了迷一样地按书上的要求,拿出自己的八寸小锅把以高梁糠为主的10多种配料,反反复复地加温到60度以上,那种溢发酸甜味的酵母菌就不能成活,也不能大面积实验成功,特别是那种发酵饲料实验成功后,放到猪槽子里,猪儿就像过年改善伙食一样,疯狂地抢着吃……她也不会后来像“人造卫星”升到天空。其实,她的实验充其量不过是按人家规定好的科学方法去操作,并不算发明创造,然而,她哪里知道,她的举动在当时把养猪当成唯一生钱之道的山乡,不亚于放了一颗“原子弹”,在这里召开的现场会上,她被当成了神仙。
当然后来就是县委书记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了团县委,团县委上报到团市委,团市委上报到团省委……她的名字也从《辽宁青年》跃到《辽宁日报》,一跃再跃,跃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
这样,一个知青学科学用科学的典型,就在各级领导的热心扶植与培养下诞生了……
战凤梅告诉我,那时面对巨大的荣誉,她受不了,她无数次地告诉伙伴,她别无选择,一生交给党安排。她就这样毅然地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走向。
她1972年入党,当上了小队队长。
1972年夏天,当上了大队书记。
1975年,她被提拔为县委常委、公社副书记兼大队书记,不久,又被提拔为市委常委(这个任命她自己不知道,后来批判她,她才知道)。
为此,她毫无保留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那片土地,包括爱情。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在知青中,有一位长得很清秀的知青点长,曾写给了她无数封信,并送给她一个绣有梅花的手帕,悄悄地爱上了她这个能歌善舞又漂亮能干的姑娘。她对他也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好感。她很佩服他,他爱学习马列主义重要的论述,他能过目不忘背诵如流,毛主席语录,他能一字不差从头背到尾……但她深深知道,做为典型是不允许私下谈恋爱的,她只有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就在她立志扎根农村时,公社书记出面了,告诉她扎根要经受住真正的考验,必须在当时找个农民,同时又告诉她,已经物色好了一个叫都基发的小伙子,他家虽然很穷,可根正苗红,是正经过日子人,那个小伙子还是团小组长,挺出息的。
就在公社书记介绍对象后的一个晚霞似火的傍晚,收工号一响,她就喊了他,并仔细打量起这个青年农民,小伙子中等身材,膀大腰圆,古铜色的皮肤油黑发亮。可小伙子一见她就像犯了错误,低了头,脸红了,手脚不知往哪放,一看就知道他是农村那种朴实能干、心灵手巧且心中有数的好后生。
“你叫什么名字?”
“都基发,我家穷,有9个孩子。”
她“扑哧”一声笑了,这如果算成一次约会,她不但没有产生那种触电的感觉,反而产生了几分感激,看到小伙子紧张不安、汗流满面,她又不忍,掏出手帕递给他:“擦擦汗。”
山里的小伙子哪见过这种阵势,拿到了手帕,就像拿到了信物,他朝她腼腆地笑一笑,撒欢似地跑开了。
战凤梅太年轻太单纯了,当她身不由己地被一只无形的政治大手,一步步推向权力的高峰时,她以为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就前程似锦。她没有想到1977年的春天,那个粉碎“四人帮”后的春天,以及中国以那个春天为标志开始的又一场震撼世界的革命到了她头上。
那天,她正在地里滤粪,一位组织部的同志找到她,告诉她到县里开会,她没有意识到什么,便匆匆赶到县里,她更没想到她的噩运开始了。
她一到县里,就被办了死班,首先一些人逼问她与辽宁太上皇毛远新的关系,她实事求是地说,他是领导,我是典型,除了开会,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个人来往。他们不信,又挖不出新内容,于是不得不把目标转向为她鸣不平的市长、组织部长,想拿她当石头,打倒一些干部。
半个月后,她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县剧场批判。随着“打倒战凤梅”的口号声,大会主席宣布:开除她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
尔后,她被带进了阴森森的拘留所。昏暗、冷冰冰的长廊,以及监号里另三位成员纵火犯、流氓犯……那一刻,她心里矛盾极了,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巨大的黑白反差使她想不通:一个共产党员为什么凭白无故被关进了党的监狱?
使她更无法忍受的是那种非人的待遇。
她是一个25岁的姑娘,整个监狱的看守都是男人。
她去大小便,看守怕她寻死,必须跟着,她上厕所都不能关门……你们想想,她是一个25岁的姑娘呀!
为此,从那一天起,她就害怕上厕所,拒绝喝水,而监狱里每天的主食都是死面的窝头,菜里又没有一星油,每天吃饭,如嚼石蜡十分难咽,时间一长,她的胃受不了,开始不断涌出胃酸,后来,刚咽下窝头,就会从胃里喷出来……
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她被抓起来半个月后,竟株连九族,她听说那个只与她见了一面的男人,也被抓进监狱,大概因为他检举、揭发不出她的反革命言行,受到了非人的摧残。她在监狱小窗口放风时看见那个健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苍老憔悴,面色苍白的小老头……那一瞬间,她心如刀绞。她似乎觉得这一生永远还不清这笔债了……